殘柿
下雪了,這是立冬后的第一場大雪。
茫茫雪中,飛進一只鳥,落在院子積滿雪的枝頭上。毛茸茸的身子濕得透透,頭頂毛發也被風雪吹得蓬亂,饑腸轆轆的樣子。
風悠長地刮著,雪也越發濃稠地紛亂。
鳥兒深深弓著腰身,縮著小小的腦袋,挪動著小小的身子,極力想在冰雪中尋得點點溫暖。
遠望去,孤零零,小小的一點點兒。
很快,它被一種味道吸引著,一種薄薄的清甜的味道,這種釋放著香美誘人的味道使它發瘋似的上下翻飛,肌肉在緊繃和松弛間交替,直到圓黑黑的小眼睛看見那顆落了雪的紅柿子,便斜著身子,毫不猶豫俯沖過去,尖尖的嘴巴對著那顆半懸空中的紅柿子一頓猛啄,甘甜的果汁使它無法抗拒,一口一口啄向這顆被雪覆蓋的幽幽發紫的紅柿,一道道從紅色縫隙滲出紅色的果汁,沒來得及的吞咽的,就順著濕的小小的嘴角滴滴滴入白白的雪中,如滴滴燭淚。
這是鳥兒冬日里不可多得的零食,它極珍惜地細細品嘗,像孩童吮吸糖果一樣津津有味。一會功夫,就掏空了一顆柿子,半個身子埋在薄薄的紅的空殼中,只露出一個滿足的尾巴,小小的,上翹著。
飽餐后,又以極快的速度展開翅膀,瞬間騰空而起,再次歡喜而悠揚地盤旋進白的天空中,只留那半只殘柿在雪中搖搖欲墜。
這是祖母留給鳥兒過冬的食物。
“梢上的,就別摘了,留給鳥兒吃吧”,這是祖母永恒不變的叮囑。
柿子年年結,祖母年年留,鳥兒年年來。
我固執地認為它們是同一只鳥,即便不是。它們懂祖母的心,它們知道祖母坦闊的溫暖,會深深安慰它們從遙遠寒冷的荒野跋涉而來的鳥兒們的心。
母親家院子不大,種有兩棵柿子樹,東邊一棵是大尖柿,西邊一棵是小的火晶柿。每年,柿子成熟時,整個院子,屋頂,墻頭都是紅柿子。
一時,家里成了柿的王國,也成了鳥的王國。
霜降后,玉米已歸倉,小麥的種子還躺在泥土里,無邊的田野上,沒了要豐收的莊稼,呼啦啦的西北風暢通無阻橫穿光禿禿的大地,萬物都褪去了鮮艷的色彩,只有枝頭的柿子更紅了,更糯了,更甜了。
這時,就該摘柿子了。
小時候,柿子樹很少見,村里村外見的更多是梧桐、槐樹、楊樹、棗樹、椿樹,想找棵柿子樹,還真沒有,不管田間地頭,還是房前屋后。大概這時的人們都不貪嘴吧,覺得有糧食吃,就已很知足了,其他,都是奢侈。至于我家為什么栽有兩棵柿子樹,我也不知道,只覺得應該和祖母有關吧。也因這兩棵柿子樹,打小就覺得我家院子和別人家院子不一樣,不一樣的耀眼,不一樣的珍貴。
對于小小的庭院來說,一年最熱鬧最隆重的事情莫過于摘柿子。
祖母本想選個陽光好的日子摘柿子,可連著幾天都是陰天,天氣預報報兩天后有雨,祖母擔心著滿樹的柿子,再不摘就會軟在樹上,沒法摘了。
一大早,祖母就站在屋檐下,看著云層低低的天空,焦灼的樣子。
摘柿子是個體力活,低處的還好說,尤其高處的,需要舉起長長的竹竿,使勁勾掉到下面高高舉起等著的簸箕里,但很多時候也會有方向偏差,“啪”一聲,擦著簸箕邊緣掉落到地上,滾落的柿子就會裂口,軟點的將粉身碎骨,摔成柿泥。祖母都會無限心疼地一一小心撿起,長嘆著“太可惜了”。
掛滿柿子的枝條一半搭在南面牛棚的瓦房上,一半搭在北面正房的平房上。
母親爬到平房屋頂,看到滿樹金黃橘紅的柿子,滿心歡喜,竟忘了自己要干啥。母親扯著枝拽著葉子,誘惑的鄰居家剛會走路的小娃娃,指著柿子,細聲細氣地嚷著要吃,母親就把手中剛摘的柿子連枝帶葉用長長的鉤垂吊在鄰居的半空中,向空蕩蕩的院子大喊聲,“吃柿子嘍”。大人提起串串通紅的枝,昂頭對著母親連連說“真美,真美”,歡騰的小孩連謝謝都忘了說,直跺著腳喊著要吃,要吃。
父親站在梯子上,輕擰著果蒂,再一顆一顆放進用草繩系著的筐子里,祖母舉著鋪著干草的簸箕,生怕哪個掉了,好接住。
父親每吊下一滿筐,祖母就會喜滋滋地解開再重新系上個空筐子,直到家里的竹籠、塑料桶和布袋子都裝的滿滿,甚至連母親趕集的菜籃子也派上了用場。
祖母瘦弱,沒力氣,特別沉的,搬不動的,就滿滿當當放在原地。把能提動的都一一取出來,擺放在屋檐下,蒂朝下尖朝上,浩浩蕩蕩,滿地橘紅。
“媽,接住,接住”母親伸直了長長的竹竿使勁夠躺在對面瓦礫上的柿子,母親原以為會輕松摘了。沒想到,因那顆柿子長時間躺著,竟然長在了瓦片的縫隙間,母親使著勁,又省著勁,她怕擰碎了青瓦又怕擰爛了柿子。
祖母聽話地雙手高舉著簸箕,結果母親再次判斷失誤,一扯一拽間,搖晃的另一顆柿子,不偏不倚地正好擦著祖母的耳朵砸在了祖母的肩膀上,透紅的柿子瞬間在祖母肩膀上開出了紅色的花,蜜汁亂濺。
父親著實嚇了一大跳,停下手中的活,兩條腿懸在梯子上,看著祖母沒事,抬頭就指責屋頂上的母親沒眼力勁,“有能耐,你咋不把地砸個大窟窿?”
柔弱的祖母哪能經得住這樣的高空墜物,把人嚇得。
祖母則笑著說是她沒接好。順手取過鐵絲上的毛巾,擦了擦,低頭說“太可惜了”。
路過的螞蟻嗅到這甜絲絲的味道,爬在柿皮和柿肉縫隙的最高處高呼蟻群。成群結隊的螞蟻黑壓壓地蜂擁在這顆殘裂著紅艷艷的果肉上,像是它們入冬寶藏的大門被開啟了一道門縫。
成群的鳥兒飛來了又飛走了。
它們似乎對柿子不感興趣,卻戀上了柿葉子。亂哄哄的小爪子紛亂地落在幾片層層鋪積的葉子上,蹦來蹦去,像蹦床一樣,忽閃忽閃著身子。
祖母不驚擾它們,繼續安然寧靜地撿拾地上長長短短的枯枝和摔爛的柿子,又整齊安好地放在窗臺上。她黑色的棉布襖子因這顆沾染了柿子汁的袖子而紅光閃閃。
而母親則靜靜站在她身后遠遠觀望,像是在忐忑,又像是在共同分享祖母幸運的安好。
貓咪好久沒這么熱鬧過,晃著它通白的尾巴,蹦了好久,都不能停下來。只是鳥兒不喜歡它的親熱,它一靠近,鳥兒就嘩啦飛起轉移陣地,又去另一堆堆黃的紅的葉子上忽閃忽閃蹦。
貓咪不死心,它伸直了白白的前爪,又輕輕地,輕輕地試探向鳥兒們靠攏,身體隨優美的走姿勻稱地起伏著,似乎它今天好看的模樣,白凈的毛發只為了給鳥兒們看。鳥兒們看著喵咪來的方向,警惕地停止了跳躍,長久地靜默著,一動不動,原來它們對喵咪的殷勤再次報以怒目。
連連遭受打擊的貓咪再也忍無可忍,驕傲的它哪受過這般冷遇的滋味。那根自尊的神經繃不住了,“喵”地凄慘叫了聲,又羞又鬧,所有積怨的怒火如洪水卸閘般全撲向祖母。
死死拽著祖母的褲腳,又撕又扯。
“不怕,你和它們玩去嘛,不怕,和它們玩去嘛”祖母彎腰撫摸它白的毛發,不停嬌哄。
可它脆弱還死倔強。
真不知它平日里驕橫祖母的膽量去哪了。
死活抱著祖母的腿不撒手,要不發呆,要不不動,死倔死倔。
哄了好陣子,才散散地自個兒玩去了。
祖母視家里的一切牛啊,羊啊,貓啊,鳥啊都歸孩子,孩子嘛,哪有不淘氣的,孩子嘛,淘氣了,就應哄哄。
“梢上的,就別摘了,留給鳥兒吃吧”
待柿子摘完了,地面也被祖母打掃干凈了。祖母看著空蕩蕩的柿子樹說“這下,你就不累贅了”。
沒星沒月的晚上,燈光下,也因滿屋的柿子星光燦燦。
祖母不停歇地挑揀出一些大的紅的柿子,讓母親給街坊鄰居送去。
祖母每拿一個柿子,都輕輕地上下仔細查看一番,生怕把破了的拿給了別人,確認完好無損,才擱進盆里。
母親總是抱怨把好的都送給了別人,留給自家的都是殘裂的。
“人家若是有,誰還稀罕?”,祖母頭也不抬,只管繼續挑揀。
寒氣隨暮色一起越來越重。母親端著蓋有白色毛巾的柿子盆,走在有著微弱燈光的巷道里,進進出出,遠遠近近,成影、成團、成點。
拾掇完柿子,天也黑靜了。
一家人安心地圍坐在一起喝茶,吃柿子,聽母親剛帶回的最新八卦新聞,吃母親剛從別人家帶回的熱紅薯、蘿卜包子、珍貴的蘋果……
祖母拿了個開裂的柿子,放進一個白瓷碗里,用滾燙的開水淹沒,靜靜坐在桌旁,看慢慢升騰的熱氣。